龚方 | 琉璃宝相 01
1.
龚子棋睁眼，四周昏暗，目光所及之处是天花板陌生的吸顶灯在暗夜里灰白色的轮廓。他不知道自己躺了有多久，五感都不灵光。耳边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，鼻子迟缓地分辨出空气中的消毒水味。
黑暗中有人握着他的手，温热的手指贴着他的指尖。但他真的太累了，浑身疼得难受，连稍稍歪过头去看对方是谁的力气也没有。
对方似乎是睡着了，伏在床边，鼻息轻轻地扑在他手背上。他于是任由对方握着他的手，望着天花板发呆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，很勉强想起自己昏迷前似乎是在家里看球赛。
龚子棋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与寂静中清晰可闻，他只是动了动手指，对方便醒了，松开了握着他的手。角落里的落地灯被小心翼翼地调到最低的亮度。龚子棋眯着眼适应光线，动了动嘴唇，喉咙里漫着一股铁锈味，先发制人道：“Helen？”
“Russell，醒了么？”却是他陌生又熟悉的嗓音，用极标准的西班牙语叫他的名字，
龚子棋下意识地缩了缩手，有点儿不自在。他没有想到陪床的人竟然是余笛。
他还能说出自己上一次进医院是为什么，却得花一些时间想上一次见到母亲是多久之前的事情。
哦，跨年夜。
洪之光从前在欧洲留洋，职业足球的赛程排得密不透风，一年到头只有冬歇期这几天安稳假。西甲联赛的冬歇从十二月底开始持续到一月中旬，运气好能赶上洪之光的生日，但回国过春节想都不用想，元旦在他们家地位一向等同于大年初一。
跨年跨得并不太平。龚子棋在西班牙出生，幼时长居欧洲，对中华民族息事宁人名句“大过年的”敬谢不敏，忘记是哪句话一言不合，晚餐没吃两口便丢了筷子。
他去夜店喝酒胡闹，被人拍到，和跨年晚会一起在热搜挂了整宿。经纪人给他打电话，没好气地问少爷今天又哪发门子善心帮营销号完成KPI。
龚子棋等她训完才说跟家里吵架了。经纪人沉默片刻，要他回他自己的房子待着，等公司平息事态。
换旁人身上这事说小可小。年轻人爱闹，明星也是人，只是喝了两杯酒，不算多过火。
偏偏他是龚子棋。
知名球星洪之光与导演余笛的独生子，龚子棋。
他们糟糕的母子关系向来是舆论钟爱的话题。余笛三十六岁才有了他。这个年纪于生育不算适龄，于事业却仍在黄金时间。龚子棋出生后，余笛照样是满天满地忙着，母子俩一年到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。直到龚子棋步入青春期，做母亲的这才想起自己错过孩子成长，终于有心也有时间弥补，做孩子的却不愿意配合。
去年余笛难得休长假在家，龚子棋飞去阿姆斯特丹疯玩，混迹钢管舞俱乐部。他人不在国内，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却传遍全网，回国之后又在酒店住了半个多月，直到余笛飞去横店拍戏才搬回家。那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剑拔弩张，龚子棋和洪之光的感情不错，他不想父亲难做，洪之光在时他勉强能与余笛和平共处，洪之光一走他半刻都不愿多待。
因为不想和余笛住在一个屋檐下，他干脆买了套房用来躲他母亲。龚子棋不惜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拒绝，余笛也无可奈何。
小少爷歪理无数，他宁愿选择不尝试修复亲情，以免有更糟的结果——虽然已经不能够更糟了，也不愿走出第一步，让余笛得以补全剩下九十九步，僵持着便到了今天。
余笛伸手拂开儿子散乱的额发，龚子棋下意识想躲，但没有动作，只是倦怠地眨了眨眼，睫毛扫过余笛的掌缘，只是一瞬，却好像沾染了母亲的体温。
余笛坐在床边的凳子上，手搭着床沿，离龚子棋的手很近，却没有再去握他的手。只是看着他的孩子，像是要用目光补上错漏的陪伴。
“妈妈，”龚子棋用食指轻轻地叩了叩母亲的指尖。
余笛微微一怔——龚子棋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叫过他了。他们私下几乎不说话，母子不合是圈内公开的秘密，所有非要提起他的场合，龚子棋都是一口一个“母亲”，礼节周全得无可挑剔。“妈妈”这样亲密的称呼似乎得追溯到七八年前龚子棋打回来的越洋电话，抑或是更久之前，那时龚子棋还是个小不点儿，刚学会说话，口齿含糊。余笛抱着他，问他想要什么生日礼物，他奶声奶气地应道：“妈妈陪我睡。”
仿佛一眨眼，他就长这么大了。
龚子棋的食指还搭在他指尖上，像某种小动物般的小心翼翼的试探，语气却又是问题儿童虚张声势的嚣张：“妈妈，彼得·潘会得抑郁症吗？”
他的孩子脸上带着残留的眼妆，用的不知什么牌子的眼线笔，这样折腾也没掉光。他眉眼生得凌厉，用上目线看人时十分凶悍，但脸色却苍白憔悴得像个生病的小吸血鬼。
彼得·潘会不会得抑郁症？天之骄子有没有痛苦的权利？
圈内都说余笛最擅读人，他自己不以为然，此刻却庆幸这份天赋异禀，让他看懂儿子的未尽之言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余笛沉默了一会儿，托住龚子棋的手，轻轻摩挲着他瘦削的指节，“或许吧，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权利。”
龚子棋“嗯”一声，没说话，慢慢地把手指滑进母亲的掌心，握住这只曾经扶着他学会走路的手。病房里呼吸声与监护仪的声响交错，困意上涌，他侧着脸看母亲，眼底终于是不设防的乖巧和眷恋。
“再睡一会儿吧，妈妈陪着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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